□靈犀
最早,“漆”字出現在《詩經》里的時候,并沒有三點水的偏旁。它以一木、一人、一水的結構,形象表現先民們徒手爬樹,取葉為器,割樹取漆的場景。早在約9000年前,潮濕的浙江地區,先民已懂得用天然大漆髹涂器物,以增加它的美觀,同時避免木器發霉、陶器滲漏。商代和西周時期,中原的髹涂器物已具備禮樂之器的莊嚴、華美與大氣。到了秦漢時期,髹涂之器已經以美觀、耐用、抗腐蝕等優點進入王公貴族與士大夫的日常生活。
像我這樣的讀者,可能是在李子柒的作品“紫氣東來”上,首次目睹中國漆器的魅力的。李子柒展現的,正是成都漆器的典型裝飾手法之一——雕漆隱花,最終,火麒麟在深紫色的老衣櫥上驀然回首,仿佛祥瑞的神獸從暗夜星空中奔馳而來。
在中國文化的浩瀚星空中,漆器藝術以其獨特魅力占據了一席之地。然而,相較于豐富、厚重的髹飾藝術,有關髹飾藝術史的著作卻并不多見。尤其是從工藝及藝術欣賞角度梳理漆藝璀璨發展史的著作,自沈福文先生于20世紀60年代主編《中國髹漆工藝美術簡史》之后,始終難產。幸而,東南大學退休教授長北,終于舉其數十年虔心鉆研的成果,在2025年暮春,出版了《中國髹飾藝術史》,這本45萬字的大書,章章有觀點,句句有憑據,匯入中國各個時代的漆器插圖1050幅,它以圖文并茂的形式,展現了中國髹飾工藝由簡明向繁麗發展,又由具象向抽象發展的藝術化進程。
在學術界,長北素有“漆癡”之稱,她早年因家貧輟學,14歲就進入漆器廠當學徒,后通過夜校及業余大學完成學業。1982年,她師從張道一先生轉向工藝史研究,張道一先生為她定下的目標是:“你的目標不是文物鑒賞家,該有成為史論家的自覺意識。”帶著這一份深遠的期待,幾十年來,長北風塵仆仆地考察大漆髹飾工藝,為考察中國漆藝在海外的傳播,她自費出國數十次,因為,中國漢代、六朝、三國、隋唐時期的髹飾藝術品,如今大量收藏于韓國、日本和美國;而中國宋元、明清時期髹飾代表作,大量收藏于日本,美國的大都會博物館和英國的大英博物館亦有收藏,為了親眼觀察文物精美的細節,長北經常帶著三明治或飯團,在博物館里一待就是一整天。為了考察明清漆藝的發展,光是故宮博物院,她就去了上百次,從屏風到槅扇,從窗欞到扶手椅,從寶座到香幾,從漆杯到捧盒,從梅瓶到圖書匣子,每一個漆藝的細節,她都去拍攝,欣賞其在不同光線下折射的微妙光澤。
除了頻繁去博物館感受漆器的登峰造極之美,為了寫作這本書,長北還著力做了兩方面的工作,一方面,她醉心于做田野調查,深入偏遠作坊,記錄漆匠們代代相傳的匠作技藝,另一方面,她潛心梳理歷代工藝典籍,在線裝書中爬羅剔抉,研究漆藝迭代演變的關鍵節點。長北創造了獨特的研究方略——將田野考察的成果與古籍考據的收獲互為佐證,這種做學問的方法,既要讀萬卷書,又要行萬里路,自然十分辛苦,但好處是既彌補了文獻研究的枯燥,又突破了田野調查缺乏理論支撐的短板,最終深入淺出地理清了大漆髹飾工藝的生長、發展和演變的脈絡。
打通案頭文獻、博物館文物與工坊工藝之間的隔閡,是《中國髹飾藝術史》的一大特點。長北經年累月地流連在博物館、漆藝工坊與圖書館的原始文獻檔案室中,采用了多學科互為穿插的研究方法,其資料收集范圍覆蓋考古發現、民間工藝譜牒及域外文獻,互為佐證,十分豐富。通過長期深入的觀察,長北還以跨學科視角拓展了文化闡釋的深度,更突出了其研究格局的深邃感與立體感。
在選圖方面,長北關注作品本身的經典性,還注重漆器收藏上的完整性,她很少在書中收入復制品圖片與殘件圖片,力求以更美觀厚重的方式,向讀者呈現不同時代漆器的高韻氣象與繁麗細節。她選取的漆藝代表作,既有時代特征鮮明的作品,又兼顧不同工藝和不同品種的漆器,這樣的選擇,既重視歷史流變的動態性、關聯性,又重視學者自身論點的邏輯推演,展現了治史方向上靈活多變的路徑,不僅使得書籍的學術價值大大提升,也為讀者提供了琳瑯豐富的視覺享受。
如今快節奏的生活中,沏一壺茶,點一盤香,翻閱這本印刷上極為考究的書,你會被漆藝在中國數千年來的發展史深深觸動。漆器那么艷美又無比深邃,那么高古又絢爛奪目,有時低調如墨,有時高調如焰,有時閃爍如鏡,有時溫潤如玉,它們的變化多端與豐富內涵。這本書,每一頁都透著長北對漆器藝術的熱愛與執著,它將帶領你我遠離喧囂與浮躁,走進中國髹飾工藝的悠久歷史與絢麗多彩的藝術世界,獲得心靈的滋養與寧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