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祝淳翔
熟悉金庸的朋友們或許知道,他除了是香港新式武俠小說的創作者,還熱愛電影,撰有大量影評、影話。據統計,其一生的影談文字大約集中在1951至1957年不到七年的時間段,已撰就近千篇,共百萬字左右。倘若每20萬字出一本書,再添加照片來活躍版面,則金庸的影話全集是能出到足足五大冊書的,堪稱驚人。但大家未必知道,金庸在影話文字中曾經提及唐大郎其人其詩。
近偶翻香港《大公報》“每日影談”,忽見到1954年1月28日該報,有署名姚嘉衣的一篇《〈思凡〉雜談》,文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:
前幾天,和朋友談到劉郎在《大公報·新野》副刊上發表的“唱江南”,他說很喜歡劉郎很久以前寫的兩句詩:“當時坐處遙遙見,是夜歸來往往癡?!蔽乙灿X得很好,還說很有點李義山詩“星沉海底當窗見,雨過河源隔座看。若是曉珠明又定,一生長對水晶盤”的意境。昨天看到《思凡》這部電影的宣傳品,上面引了好幾首李義山的詩,那一首也在其內。我以為,電影中的情感遠沒有我國那位詩人所寫的那么美。
按,劉郎的“唱江南”,是民國時期號稱“江南第一枝筆”的小報才子唐大郎在香港《大公報》的舊體詩專欄,而姚嘉衣也正是金庸的筆名之一。
更有意思的是,金庸其實并不是第一次談論電影《思凡》,在前一年的12月3日,他曾以蕭子嘉筆名寫過《思凡》一文,對這部影片有所介紹:《思凡》是英國蘭克公司1947年的出品,電影據羅末高登(Rumer Godden)的小說《黑水仙》改編。“全片以五個修道女在喜馬拉雅山某地苦修的經過為經,以她們各人的過去經歷和對宗教信心的動搖為緯。它的主題,是在宣揚修女們確切不移的虔誠態度,和養成這種態度的艱難過程?!比欢鹩癸@然對這部影片的主旨并不滿意,認為若將之與中國的昆劇《思凡》《下山》作比較,同樣涉及欲望與宗教相關題材,我國的這兩出昆曲,表現“小尼姑和小沙彌卒于掙脫桎梏,足踏實地的重新過生活”,“無疑是比本片有力得多”。而本片“力求肯定應當為了宗教信仰而克制一切人類本能的欲望,在意義上就差了一級”。
金庸為何會突如其來提及唐大郎呢?似與對談的朋友有關,此人應即時任香港《大公報》副總編輯兼副刊主編陳凡(1915—1997)。理由是,陳凡在1955年8月初版的《壯游詩記》(署名南鄙人)中談及滬游經歷,乃由滬上老友黃裳夫婦與舊同事唐兄(指唐振常)等人,請他到天蟾舞臺隔壁的一家老酒樓吃飯,點的菜都有來歷,黃裳一件件講給他聽。叫了三十年陳的紹興酒,幾個人喝了二斤,又來二斤。那天到場的人中就有唐大郎,用陳凡的話說,“因赴黃兄之約,與為香港《大公報》副刊寫‘唱江南’的劉郎碰了頭”。陳凡還憶及“昔年在滬,常在報上看到他的詩,其中如‘當時坐處遙遙見,此夜歸來往往癡’,即至今仍留腦際。此外如‘十載未開平視眼,一貧易作負恩人’,‘擬待綿綿雙鬢白,來欺焰焰一燈紅’,世味深情,才華格調,在詩的修養上,都是有相當水準的”。這里所引的二句“當時坐處遙遙見,此夜歸來往往癡”,與金庸所引,僅一字之差。無獨有偶,陳凡所引詩句總有個別字眼異于原作。
“昔年”具體指哪一年呢?唐大郎在1947年7月3日《鐵報》“高唐散記”專欄發表《報黃裳先生》,談及黃裳寫信給他,說很喜歡他“軼乎規律之外的‘好句’”,舉了幾個例子,頭一個便是:“當時坐處遙遙見,是夜歸來往往癡?!鼻遗c金庸所引,一字不差??梢姶罄傻脑?,因其風格獨特而清賞有知音。
舉凡大郎的名句,最著名的恐怕是:“當初歌管入黃昏,今見燈痕雜酒痕。一笑歸來裙角重,此中曾斷大郎魂?!笔菍懡o金素琴的,化用自沈太侔贈王克琴的七絕:“座中癡絕無如我,一擲秋波便是恩。不信煩卿親檢點,裙邊袖底有離魂?!倍S裳他們引用的兩句詩呢,原詩見于1946年11月8日《大眾夜報》,題為《酒樓口占》,為一首七律:“記得當初挈汝時,也同此會好風姿。分明坐處遙遙見,是夜歸來往往癡。一菜一湯皆刻骨,為顰為笑總相思。自知其事尋常甚,今日無端忽有詩!”注曰:在酒樓上,遇自己的戶頭,被別人帶來吃飯,因“即席口占”一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