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徐冠東
月光稀薄,像一層薄紗,輕輕籠在營房上,鍍上一層朦朧銀輝。而我毫無睡意,伏在床頭,在手電筒燈光下一筆一畫寫著遺書。
鋼筆尖摩挲著信紙,沙沙作響,這聲音鉆進耳朵里,那是家的聲音,也是我心底最柔軟的牽掛。我寫得很慢,下筆前總要猶豫許久。寫給父母的內容,涂涂改改,寫了又劃,劃了又寫。那些難以言說的愧疚與不舍在心里千回百轉,最終凝練成一句:“兒不孝,未能盡孝于膝下?!倍潭處讉€字,是我對父母養育之恩無以為報的沉重。
入伍前夕,父親默默幫我收拾行李,把一套邊角已經微微卷起的舊書塞進我背包。那是我最愛的數理化手冊,我以為父親沒在意,可他卻記得。想到這兒,我在信紙上寫道:“兒上前線,若有不測,請將兒背包中的這套書保存。那是父親所贈,兒日日翻閱,不敢懈怠。我光榮了,以后不能陪在身邊,就看看這套書,讓它陪伴你們。”寫到此處,一滴水落在紙上,我以為是汗,抹了把臉才發覺是淚。
熄燈號已響過,營房里的燈熄滅,四周陷入更深的黑暗。唯有我被窩里,燈光還亮著。我加快速度,字跡愈發潦草:“兒不孝,不能侍奉雙親……”寫到這里又涂掉,改成“兒雖不孝,然為國盡忠,亦無遺憾。”前線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緊,連隊里的氣氛仿佛拉滿的弓弦。不知過了多久,我才把信紙折得整整齊齊,小心翼翼塞進信封,而后拿起筆,在信封上寫下“絕筆”二字,下筆極重,墨跡濃稠得幾乎要透到背面。我把這封信和全家福一起塞在枕頭下,照片上母親的笑容在黑暗中似乎尤為明亮。
凌晨,集合的號聲尖銳又急促,劃破寂靜夜空,在營房里回蕩。我從睡夢中驚醒,迅捷地套上軍裝、打起背包、挎起武器就往外沖,動作急促而緊張。遺書從枕下滑落,掉在地上,我卻渾然不覺,滿心只想著趕緊到操場集合。
集合完畢站定,指導員從營房巡察回來,神情嚴肅,站在列隊前,手里拿著一個信封?!斑@是我巡房時在床下撿到的?!辈賵錾响F氣彌漫,指導員的聲音穿透晨霧:“這是一位同志的遺書?!蔽覝喩硪活?,那熟悉的信封在他手中顯得格外刺眼?!罢垖⑽冶嘲锬翘讜D交家中,”指導員念道,“那是父親給我的……”指導員的聲音更加清晰:“同志們,這就是我們軍人的擔當!”
聽聞這話,我的臉瞬間燒得通紅,分不清是因為被當眾表揚的羞赧,還是因為遺書被讀出來的窘迫,只覺得渾身不自在。后來,部隊沒有被派上前線,那場驚心動魄的緊張與決絕漸漸平息。那封遺書,連同那個讓人難忘的凌晨,都成了一抹剪影?;蛟S正是那份未竟的遺憾,如一把刻刀,在記憶深處雕琢,讓那段歲月愈發清晰,愈發刻骨銘心。
而今,那套書放在我書柜最顯眼的位置,書頁已經發黃。紙張散發出陳舊的氣味。恍惚間,我又回到那個寫遺書的夜晚,手電筒的光圈里,年輕的自己正一筆一畫地與這個世界做著稚嫩而鄭重的告別。那些字句未免矯情,可當時落筆時的戰栗與真誠卻再難復現。人活到中年,反倒說不出那樣掏心窩子的話了。唯有那幾本舊書,沉默地見證著曾經那個怕死又不怕死的自己。
有時深夜伏案,我會突然停下手里的工作,抽出其中一本書隨意翻看?,F在的我,歷經生活瑣碎,還能不能寫出那樣純粹、飽含深情的文字?那夜信紙的油墨香早已散落在時光深處,可那份初心卻從未被歲月塵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