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古劍
七月半的霧,總是先從河岸邊的槐樹底下升起來。
阿黃記得那個男孩每天清晨都要摸摸它的頭,書包帶子總有一根滑落在肩胛下。男孩會說:“阿黃乖,今天別出門。”木門吱呀合攏時,門縫里漏進來的光剛好照在它的鼻尖上,空氣中飄著灶臺間奶奶蒸米糕的甜香。
這是阿黃輪回里的第三世。第一世它死在1986年的秋田里,第二世被裝在竹籠里送往他鄉。這一世它又回來了,毛色如舊,眼神如舊,連右前爪那塊梅花狀的白斑都分毫不差。它認得老屋青瓦上冒煙的苔蘚,認得爺爺磨得發亮的藤椅腿,認得衣柜鏡子里那個逐漸佝僂的身影——就像認得三生石上刻著的咒語:守護這一家,守護這一家。
爺爺的最后時光,是從鏡子里認出故人的。
某個霜晨,他忽然對著衣柜喃喃:“老哥,今年稻子好嗎?”母親嚇得要撤掉鏡子,卻被奶奶攔住:“那里面住著他年輕時一起挖渠的兄弟,淹死在溝塘了。”此后爺爺常搬竹凳與鏡中人對坐,有時笑罵當年偷他煙袋的賊,有時沉默著與鏡中人共用一個酒碗。阿黃就臥在門檻上,看兩個世界的人在光影里互通款曲。直到某個黃昏,爺爺突然清醒,摸著阿黃的頭說:“狗娃,等我也住進鏡子里,你可得常來蹭蹭鏡面。”
爺爺的離去像一片銀杏葉飄落般安靜。我記得晨光里他還在和鏡子對話,在場地里揀黃豆,說要做醬給孫兒過年吃,沒過多久摔了一跤,也沒過多久的一個午后,在藤椅里睡成了永恒。送葬的隊伍經過槐樹時,阿黃看見他坐在樹杈上笑——穿的褂子,朝它招手卻不出聲。后來才明白,活物看不見彼岸景象,唯有這些生靈,能瞥見月光照亮的另一重維度。
關于死亡的啟蒙來自祖輩。奶奶說鬼節不是哀悼,是來相會的;爺爺說墳墓就是一個客棧,一個酒店。所以,我想當年那些屠戶們圍著田野,散彈槍在田野炸響時,我的阿黃在田里沒覺得痛。鉛彈穿過身體的瞬間,它看見槐樹下裂開一道光的路,奶奶端著米糕站在盡頭。倒是那個男孩的哭聲拽住了魂靈——他放學回來后,知道阿黃從屋里出來接他放學,躲在田里被打死了。那個男孩跪在土墳前刨坑,指甲縫里全是血泥,溫熱的淚滴滲進新土,竟讓往生路塌陷了一角。于是它留在槐樹根里等了十年,等到男孩帶著妻兒回來上墳,才放心踏上第二輪輪回。
第二世被送往遠村那夜,月光染白了奶奶的鬢發。她把它塞進鄰村親戚的竹筐時,哽咽著說:“別怨我們。”竹筐顛簸在小道上,它聽見爺爺在喊:“狗娃——”后來才知道,那晚爺爺抱著它的破窩褥子,對著鏡子說了一宿話。黎明前鏡面突然裂了道紋,奶奶在裂紋里嘆氣:“讓它走吧,這狗娃命里都有這一劫。”
如今第三世的白露時節,阿黃又聽見召喚。不是來自屠戶的槍響,而是地脈深處的涌動。它領著男孩的夢魂走向槐樹——爺爺奶奶早已等在樹下,爺爺的腰板挺得筆直,奶奶的發髻簪著當年的木槿花。男孩一手攙一個,哭得像個迷路終得歸家的孩童。阿黃在前頭踩著月光走,尾巴掃開的夜露里綻出舊光陰:爺爺教孫子用草莖編蚱蜢,奶奶把米糕捏成小狗模樣,它馱著穿開襠褲的娃娃追螢火蟲……
霧起時,彼岸與塵世在槐樹下交接。阿黃看見無數光影在田間穿梭:扛著鋤頭的老農與牽牛的少年并肩而行,老嫗抱著穿紅肚兜的嬰孩哼歌,還有那些曾被人類深愛的生靈——被送走的牛、飛走的八哥、淹死的貓,都等在各自的主人身邊。原來“鬼節”是天地最寬容的假期,讓思念撕開陰陽隔膜,讓未盡的話終于能說完。
雞鳴時夢境漸淡。爺爺奶奶的身影化作露珠滲入槐樹根,男孩的手心只余下兩片銀杏葉。阿黃舔去他眼角的濕意,聽見彼岸傳來的囑咐:“告訴孩子,鏡子從來都是通的,就像愛能穿透輪回。”晨光刺破霧靄時,新墳舊冢都落滿紙灰。活著的人燒紙磕頭,以為逝者需要香火供奉。唯有阿黃知道,爺爺奶奶們真正想要的,不過是槐樹下那一刻的重逢。散彈槍帶走的、歲月奪走的、距離隔斷的,其實都藏在槐樹的年輪里,等某個七月半的月光一起來赴約。
霧完全散了。阿黃站在老屋門檻上,看那個不再是男孩的男人點燃紙錢。火光躍動中,衣柜鏡子忽然閃過三道影子——搖尾巴的黃狗,穿紅褂的奶奶,挺直腰板的爺爺。最終,夢的鏡頭收在那個已經深深烙在男孩心里的老屋的門檐上。
原來,老屋、老人、阿黃,他們,從未離開,只是換了一種方式,住在所有記得他們的人間煙火里,裊裊不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