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江徐
這個世界永遠如此,卻無法斷定誰快樂誰失落。
我站在鑒河邊,世界上每一條無名小河都可以取這個名字,借用“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”的古意。河的對岸,從南到北一路盡是迷迭香。
想來那段人行道邊的花草是無人打理的,這倒讓它們有機會恣意瘋長,一年又一年,感覺越來越蔥蘢。從前連續二三年的時間,我都堅持晨跑,早起出門過了橋,貼著河邊叢蔓一路小跑,迷迭香的濃郁芳香夾著河水和淤泥的氣息一陣一陣撲上身來,又涌入鼻息。有時隨手掐一截迷迭香,放入衣兜帶回去。濃烈的氣息猶如倩女幽魂縈繞掐過花枝的指間,許久不散。記得有一次,給朋友寄王陽明大傳,在書頁間藏了兩片草葉:麥穗式的迷迭香,和入了秋的扇形銀杏葉。朋友收到書后笑稱,發現自然主義書簽,又說迷迭香聞起來有一股隱秘的妖嬈。迷迭香,迷失、迷離、迷醉?抑或是又迷離,又迭起,又芳香?佛曰,所謂迷迭香,即非迷迭香,是名迷迭香。
你是在哪一個瞬間,突然意識到眼下已經進入秋天的呢?那天下午三四點,走在走慣了的路上,拐個彎,看見馬路對過的欒樹已經開花,就那一刻,心頭頓生“路轉溪橋忽見”的驚覺。欒花開了。欒花又開了。暑熱未消,秋老虎還沒退隱景陽岡,欒花卻已匆匆登場。那抹擎在枝頭的明黃像是關于秋天的一闋西江月,平平仄仄婉約著什么。有一天在衛生間,感覺窗玻璃外有個什么東西從余光中掠過,忽暗忽明的一瞬,是飛鳥,是一匹夢里的白駒,馳騁于光陰的罅隙,也是時光之梭穿連起過去心、現在心、將來心。就那一瞬間,怔忡凝神不知所想。
早起去河邊走走,看看。這里是有魚的,它們隱于水下,沒有聲音,不出水花,只是靜悄悄地在被柳林映綠的河面下弄出一圈一圈的漣漪。我像狗一樣蹲在河邊樹下,呆看這些漣漪此起彼伏,像紛紛的雨點落在水面,這里激起一個圈兒,那里激起一個圈兒,無中生有,不斷擴散開去,在擴散中終歸于無,如此前仆后繼地演繹著,好像一個一個的消息或者禪語。從無到有再到無,總在須臾之間,好像在提示臨河觀看的閑人,世間人、世間事,生生滅滅,應作如是觀。如是觀,只為己心坦然。坦然地對待來,坦然地對待去,坦然地對待花開花落,然后落花流水。雖作如是觀,卻還是忘不了娑婆萬象,因而妨礙依舊和從前一樣,以眼耳鼻舌身意去感受、去期待、去做夢,去“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”。感受著感受本身,是一種多好的感受。
呆立在此岸,讓自己處于空白,看漣漪起又滅,對岸環衛工人已經開始工作,割草機發出隆隆聲響。被鋸斷的香樟樹的橫切面會散發出濃于平日的香味,迷迭香也是如此,隔著河我都聞到了。仿佛無需時間,那些被割裂的莖葉迸散出無數自帶香氣的揮發性小分子,這些肉眼不可見的小分子于頃刻間四溢開來,越過河面,飄散過來,很濃郁,還帶點辛辣,讓人莫名地心生悸動。在這個初秋的清晨,在這一刻,想起賈寶玉初游大觀園時,為沁芳亭所題的一副對聯,在這無名河邊得以具象顯化:繞堤柳借三篙翠,隔岸花分一脈香。此刻的迷迭香,不正是隔岸花分一脈香么?你說,弱水三千,取其一瓢,最初的那瓢,就是全部。花香四方彌漫,得其一脈,心滿意足。最近重讀般若部佛經,文字之美也好、智慧之明也好,愿得優曇婆羅花之一脈馨香。而眼前,河的對岸,那些芳草連天的迷迭香,足夠讓割腥啖膻的史湘云煎一輩子的鹿排了。
人在此岸,花在彼岸,花是悟道的人,人是未悟的花。沿著鑒河慢慢慢慢走,想象梭羅沿著他的瓦爾登湖也是如此漫無目的地長時間漫步;或者想象自己變成一只螞蟻,在林泉環繞的地方,有庭院深深,無悲亦無喜,腳踏一片落葉便可一葦渡江。總之,慢下來,有所停留,不著空,不著色。春天時節,在鑒河的此岸與對岸都種下幾處風雨蘭種球,并且做了記號。春去秋來,有些已經開過花,有些還沒開,有些也許已經開過,只是人在奔跑中錯過了陽光雨露彩虹。有人種花,有人摘花,有人簪花,這個世界永遠如此,卻無法斷定誰快樂誰失落。
遇見一棵玉蘭樹,樹上果實長相很是奇特,像葡萄和山楂的合體。度娘告知,此乃聚合蓇葖果。有一只蜘蛛,相中了這片風水寶地,于是在玉蘭樹枝葉間織網做窠,剩下的時間它只需守株待兔,一個人看日出日落。這會兒,它也是出門散步去了嗎?剩下一張完好無損的網靜靜篩著晨光。因緣湊巧下,這又是怎樣一枚“聚合蓇葖果”呢——沒有早一步,沒有晚一步,恰恰就在這一刻,在這不早不晚的一步,我看到——蜘蛛結好了它的網,在枝頭嚴陣以待,不遠處,一位漁人正拎著漁網在沿著岸邊徘徊,隨著漁人向這邊慢慢走來,一大一小兩張網靠近了,重疊了,這份偶遇讓我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首詩作,很別致,題目是“生活”,整首詩就一個字:網。人有人的塵網,魚有魚的漁網,蟲有蟲的羅網,有形而下的食網,有形而上的情網,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所謂的江湖,不就是一張無處不及的人脈關系網,不就是走到哪里都走不出、逃不脫、或有形或無形的經天緯地的網么?人人心中都有一個田園夢,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歸園田居,寫一篇《歸去來兮辭》。對于大多數人來說,塵網一落便是一生。
夢見一群人在干涸的河床上趕路,沒有目的、沒有方向,趕路是活著的憑證。他們一邊用言辭感恩帶路的鷗鳥,一邊烹牛宰羊滿足口腹之欲。潮水已退,過前面的灘涂再往前走,就能到達“彼岸”。當人們走到灘涂,一波幾層樓高的浪頭忽地翻涌而來,裹挾他們的身體,然后摜在沙灘上。人們爬起身來再次往灘涂前行,機械一般,又像不甘似的。場景一轉,我好像在夢里變作螞蟻,像看降落傘那樣仰望路邊一朵蒲公英,蛛絲狀白色絨球輕盈的肌理,凝視久久,讓我想起將天上星辰連起來的銀色光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