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愛南通,我非常渴望回到家鄉。”這個春天,南通迎來了一位歸鄉人。母親是南通人的畢飛宇再次踏回故土,作為“半個南通人”的他難免抒情。身著熨帖的西裝,皮鞋擦得锃亮,61歲的畢飛宇孩子般坦率地自嘲道,這是對故鄉的刻意討好,“穿運動褲來見父老鄉親,總歸不太像話”。
3月29日下午,茅盾文學獎得主、著名作家畢飛宇南通讀者見面會在更俗劇院登場,一場題為“文學與生命的交響曲”的深度對談,成為畢飛宇解剖創作靈魂的手術臺。他將最真誠的自己向所有讀者坦白,談《歡迎來到人間》里“天使般的瘋子”,談當代人困于精神桎梏而被異化,談“茅舍無煙”如何穿越百年映射科技社會中人的孤獨……
在一邊享受一邊淚流中
“我完成了我自己”
從蒲松齡的《促織》看蒼山綿延、聽波濤洶涌,在“刀光與劍影”之間讀海明威的《殺手》,通過《水滸傳》《紅樓夢》看小說內部的邏輯與反邏輯,用莫泊桑的《項鏈》談小說中的制衡與反制衡……在《小說課》里,畢飛宇用小說家視角解讀小說,滿足了讀者們走到戲臺幕后看角兒化妝的那顆八卦心。
“如果作品是個房子,那這本書就是一張給設計師看的建筑圖紙。”起初,畢飛宇從大學課堂的講稿中整理而來《小說課》,并沒有想將它做成一本面向普通讀者的讀物。但在受到了眾多讀者的好評與青睞后,他感到“這個世界充滿意外之喜”。他用小說家的直覺和本能去追尋文本背后的作者思維,去抵達文字觸及的社會議題。“雖然可能是錯的”,但文學最可愛也最豐富的地方便在于此——當一個文本成為“公器”之后,作者說了不算,讀者說了也不算,真正有意義的,是在漫長的閱讀歲月里,作者和讀者彼此交鋒、妥協,最后達成共識。
《推拿》中的盲人按摩師、《哺乳期的女人》中的留守兒童、《平原》里困守鄉土的知青……在畢飛宇的小說中,大部分主角都一邊痛苦一邊掙扎。“如果一群人跑過去,引起我注意的一定是那個跑得最慢的人。”他承認自己對“擰巴者”情有獨鐘,偏愛那些被生活碾壓卻不愿放棄的“倒霉蛋”。小說《歡迎來到人間》的主角傅睿便是這樣一個人。十多年前,畢飛宇看到一則關于醫生精神壓力的報道,他遺憾新聞就此終結卻無法道明藏在事實背后的社會真相,于是塑造了一個因長期面對死亡而崩潰的醫生,傅睿內心的擰巴、掙扎與痛苦,恰是當代人精神困境的鏡像。
畢飛宇這種對“悲劇”天性般的偏愛,早在拿筆寫作之前。“當我還是個學生和讀者的時候,就喜歡悲劇,那些被生活折磨、傷害,但永遠不放棄生活的人,更靠近生命的本質。”伴隨著無盡痛感但熱愛抗爭的人,一個個走進他的小說世界,與他彼此陪伴、對話。與此同時,也給他帶來了同樣的痛苦與煎熬。
十五年,是畢飛宇與傅睿共同掙扎的時間。為了小說中醫療細節的準確性,他花費大量時間在醫院中實地學習。他面對巨大的精神壓力,“想要放棄的念頭,動過幾十次。”當小說畫上句號,他如溺水者上岸,“某種程度上來講,這是一部我創作生涯里不可或缺的作品,我完成了我自己。”在他看來,正是這種“伴隨著流淚的享受”,才是文學和藝術的魅力所在。
生命兀自洶涌
在細節里打撈真實
“小說家的才華全藏在細節里。”畢飛宇提起蒲松齡《促織》中的“夫妻向隅,茅舍無煙”,短短八字用白描的手法,道出丈夫與妻子各踞墻角、屋頂煙囪無煙的悲涼場景。無須贅言貧寒,無須渲染凄苦,僅憑生活場景的簡單切片,便剖開了封建時代底層家庭的窒息與絕望。在畢飛宇看來,“細節就是本質,細節就是真實”,通過細節,寥寥數筆便能刺破表象,直抵本質。
在《歡迎來到人間》中,畢飛宇塑造精神逐漸崩潰卻無人察覺的傅睿,其瘋狂并非通過歇斯底里的“破壞性”行為體現,而是隱匿于深夜穿著手術服探訪患者的荒誕、凝視水泥覆蓋的哥白尼雕塑時的執念,這些看似“反常”的細節,實則是他精神世界崩塌的隱喻。在一磚一瓦搭建起小說這座“房子”時,畢飛宇就像一個嚴謹的建筑師,強迫癥般地在文本中埋藏無數細節的蛛絲馬跡,而這些細節也終有一天會被讀者抽絲剝繭地尋覓,組成故事的全貌。
作為一名小說家,用虛構寫真實,是畢飛宇作品的核心命題。在南通大學文學院院長顧金春眼中,“很多時候,他并不是在編一個故事,而是拿起虛構的手術刀‘解剖’真實。那些最動人的謊言里,往往隱藏著最赤裸的真相。最重要的東西是用眼睛看不見的,而虛構恰恰是我們認識真實的‘第三只眼睛’”。
即便虛構了許多并不存在的人物、并沒有發生過的故事,畢飛宇仍然堅持,沒有什么比求真更重要,“如果一個作家滿嘴謊言,所描述的生活跟他所經歷的生活完全對接不上,他便有權拋棄你。”他表示,作家的榮耀就在于,把所有的才華、經驗、情感、誠摯都投放進作品,“若讀者能從書中找到自己的影子,甚至我替他們說出了未能言說的痛苦,這便是對作家最高的獎賞”。既充滿著剖開自我的勇氣,又擁有體察他人的溫度,當作家將所有的真誠都悉數傾注于文本,讀者便能在字里行間照見作家最真摯的靈魂。
文學的意義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
“文學本身并沒有任何意義,它只是一個載體。”當被問及文學能否治愈心靈時,畢飛宇的回答近乎冷峻。但揭開語言的外衣,再向他的靈魂無限靠近時,又能聽到絕對熾熱的回答:“能使文學、音樂、電影、美術發光的,永遠都是人性的光輝。如果文學中包含了人們求真的欲望,那它便有意義。”
走近畢飛宇會發現,他的作品和他的言語一樣,有著“外冷內熱”的“基礎溫度”。《歡迎來到人間》中,他始終用一種平靜的姿態敘述一個瘋子的故事,揭露了當代人被異化的殘酷現實,散發出文字背后他對人的悲憫與關愛的溫度。他拒絕賦予文學救世主的光環,卻將作家的使命比作“守夜人”,用自己的筆點燃一盞燈,去照亮那些世間被忽視的陰暗潮濕的角落。
在畢飛宇與寫作相伴幾十年里,他一直告訴自己,要抓住最真實的東西,要“誠實,誠實,再誠實”。“一本書賣得好,作為一個男人和丈夫我會很自豪,但作為一個小說家,我不自豪。反過來,哪怕我的小說一本都賣不出去,但我知道我為這個作品付出了什么,我依然會很自豪。”也正是這樣的赤子初心讓他堅持走過早年那些默默無聞的寫作時光。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里,與書中的人物作伴,他并不感到孤單。
見面會當天,許多懷抱著畢飛宇書籍的忠實讀者來到現場,期待一場與故事締造者的對話。文學愛好者樊萌萌從2014年至今,幾乎讀遍了畢飛宇的所有作品,她說,“他筆下的人物和故事,真實到仿佛要把我拉回現實世界。《歡迎來到人間》探討了拯救與被拯救的話題,引發了我們內心深處的思考。如果說文學是藥,那這本書也正在發揮藥效,試圖拯救當代人逐漸麻木的靈魂。”
黑幕傾瀉而下,聚光燈從文學對談,移轉到階梯舞臺,少兒合唱團給見面會帶來特別表演《我有一個裝滿星星的口袋》,童聲清越如漫天星辰。畢飛宇看向孩子們陶醉的臉龐感慨道,“治愈我的不是旋律,而是他們臉上毫無雜質的沉醉,那是我已難擁有的天真。”
本報記者 范譯
本報見習記者 邢知潔 陳凱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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